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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
 十岁的小池在听叔伯兄弟讲女人。

 冬天,早地里人少,他们把被太阳晒暖了的麦秸垛撕几个坑洼,卧进去,再把铺散下来的麦秸堆盖在身上。身上很暖,望便从身上升起来。

 小池个儿小,出身又高,他不敢在正垛上为自己开辟一席之地,只仰卧在铺散开来的麦秸上,再胡乱抖几盖住肚子和腿。他表现出的规矩谁都认为有必要,他表现出的规矩谁都感到方便。

 他不知道弟兄们为什么专讲前街一个叫素改的女人,那女人很高,很白,浑身透着新鲜。那时她正是刚过门的媳妇,现时她已是俊仙的娘。

 他们都宣称和那女人"靠"过,把一切道听途说来的‮女男‬行为,一律安在自己和那女人身上,用自己的"体味"去炫耀自己,感染别人。讲得真切,充着内行。

 小池对他们的行为,乃至现时他们身上富足的麦秸,都产生着崇敬。看看自己身上的单薄,越发觉出自己的平庸。然而他们的故事并不仅仅包含着炫耀自己、感染别人,感染了,有人还将受到检验。受检验者当属于那些平庸之辈。不清什么时候,弟兄们便一跃而起,按住小池就扒子。小池的子被扒掉了,只是捂住那儿围着麦秸垛跑。

 他们还是看见了小池的不规矩之处,小池的脸红到耳

 小池决心不再来听他们讲女人。谁知当他再次发现叔伯兄弟出了村时,却又蔫蔫地跟了上去。他不敢再见素改,碰见她时脸一红就跑。

 成年后,弟兄们相继成了家,小池也才明白那时的一切。原来那只是些渴望中的虚幻,虚幻中的渴望。

 女人的标准却留给了小池,那便是前街的素改。后来他看过大芝的辫子,甚至毫不犹豫地埋葬过她。但他认为,无论如何那大芝不是女人的标准。

 女人的标准和他的富农成分,使小池在郁闷和寂寞中完成着自己的成年。

 小池爹说:"不行就打听打听远处的吧。"

 仿佛四川人就知道冀中平原有个端村,常有四川女人来这一带找主儿。小池爹出高价,前后共拿出两千五,人托人领来了四川姑娘花儿。

 花儿坐在小池对面,小池不敢抬眼。

 小池娘站在窗外好久听不见音响儿,急得什么似的,用唾沫破了窗纸,直向里嘘气儿。

 小池望望窗纸,终于看见了对面的女人。这女人还年轻,很瘦小,短下巴短鼻子,耳边垂下两干涩的短辫;黄黄的脸,一时看不准岁数。

 她感觉到小池的注视,也注视起小池。小池看见,那是一双柔顺的大眼睛,目光里没有他想象中的羞涩,只有几丝自己把握不了自己的企望。那目光里有话。

 她并不是女人的标准,可她是个实际的女人。童年的虚幻就要在眼前破灭,然而破灭才意味着新的升起。小池忽然明白,女人的标准,应该是女人对自己的依恋。那女人的眼光里就有依恋。他明显地感觉出身上的力气,希望有人来分享它。末了,他对她说:"咱这儿,饭是顿顿吃得。"

 小池娘在窗外松了一口气,赶紧又到供销社给花儿扯了一丈二紫红条绒。家里已经有了涤卡、线和袜子。

 花儿和小池结了婚,饭吃得,恋自己的男人,一个月气就缓了上来。脸上有红是白,头发也生了油。她很灵,北方的活儿摸哪样哪样就通,做起来又快又精细,在地里干活儿常把端村人甩在后头。

 麦子浇水时要刮畦背儿,花儿非去不可。小池说:"你们那边儿,麦地没畦背儿,这活儿你做不了。"

 花儿不吭气。小池前脚走,花儿扛了刮板后脚就跟上去。到了地头用心看着,占上一畦就刮。很快,人们就聚过来看花儿的表演了,端村人重的是勤谨、伶俐。

 饭吃得,恋男人,结婚两个月,花儿的‮子身‬就笨了。晚上,她老是弯侧着‮子身‬睡,像是怕小池看出她的大肚子。

 小池说:"往后你就摸索点儿家里的活儿吧。"

 花儿不听,嘟囔着说:"你怕的哪个。"

 小池说:"我是怕…"

 花儿说:"你怕个啥子哟!"

 小池说:"‮子身‬要紧,咱家不缺你这几个工分儿。"

 花儿说:"家里有男人,哪有不怀胎的女人。不碍。"花儿又说起了端村话。

 小池不再说话。他不再去想花儿下地不下地的事。不知为什么,多少年来他第一次想到了叔伯兄弟在麦秸垛里的一切。那时弟兄们的荒唐话曾骗过他,现时什么荒唐话还能骗过他?他是她的男人,一切都是真切的。

 小池在黑暗中笑了,花儿的气味又包裹了他。

 花儿还是下地了,还净捡重活儿干:拉排子车,上大坡,下大坡,净争着领头。

 刨地,光着脚丫抡圆一把大镐,脚丫在新土里陷得很深。

 挑水,挑了水缸,又浇院里的菜畦。

 人们开始瞅着花儿的笨‮子身‬笑小池,笑他这样不知深浅地使唤媳妇。

 大芝娘问小池:"花儿是笨了不是?"

 小池低下头光是笑。

 大芝娘说:"看是吧。"

 小池还是低头笑。

 大芝娘说:"还笑,你就缺那俩工分儿?"

 小池说:"我说过,是咱摸不透外路人这子。"

 大芝娘说:"外路、内路都是女人,该悠着劲儿就悠着点劲儿。"

 小池听懂了,有了决心,觉得自己羞惭。

 花儿干了一整天活儿,晚上又曲着‮子身‬躺在小池身边。炕上,一炕的汗腥味儿。小池仰脸跟花儿说话。

 小池说:"花儿,大芝娘说我哩。"

 "说你哪样?"花儿问。

 "说我不疼你。"

 "还说你哪样?"

 "说我就缺你那俩工分儿?大芝娘都看出…你的‮子身‬来了。"

 花儿没说话,气时哆嗦了两下。

 "你听见了呗?"小池问。

 花儿还是不说话,气时又哆嗦了两下。

 "一村子人谁也不嫌你是外来的。连大芝娘的话你也不信?"小池翻了一个身,和花儿躺了个脸对脸。

 花儿还是没话。小池立时觉得花儿变了样。平她不是那种少言寡语的人,干活儿、说话都不比端村人弱。现在她不仅不说话,气也越来越不均匀。

 "花儿,花儿!"小池摇了摇她的肩膀。

 花儿"哇"的一声就哭起来。小池不知缘由,先捂住了她的嘴。他怕正房里的爹娘听见。

 花儿的哭声从小池手指里向外挤着,那声音很悲切,捂是捂不住的。

 "你怎么了,花儿?"小池嘴对着花儿的耳朵说,"是不是嫌我说得晚了,心里委屈?"

 "不…是!"花儿捶打着自己的口。

 "还是嫌我的成分问题?"

 "不…是!"花儿又去捶打小池。

 "那…嫌肚里是我的孩子?"

 花儿不说话了,一下止住了啼哭,翻了个身,两眼瞅着黑漆漆的檩梁。

 小池也翻了个身,两眼也瞅住黑漆漆的檩梁。他又想起少年时麦秸垛里那一切,原来他终究没有成为身上堆盖着丰厚麦秸的富有者,他身上仍然胡乱抖落着几麦秸。他还是那个被人追着跑的、受检验的小池。花儿本不应该跟他,属于他的本该是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,和这黑夜里的檩梁。

 花儿正在悲痛中掐算着那些属于她的日子,和属于他的日子。初来小池家时,她常常觉得躺在身边的是另一个人。她时时提醒着自己,她是端村人,是小池的人。她调动起一身的灵,去熟悉他,审视他,热恋他。很快她就相信了。相信了她身边只有小池,只有过小池。然而这不容置疑的相信还是被破坏着,那便是她那越来越笨的‮子身‬。对于端村人,她是四川姑娘花儿;但对于小池,花儿并不是四川的姑娘,在四川她有过男人。是家乡的贫穷,是贫穷带给那四川男人的懒惰和‮忍残‬,才使她怀着四川的种子逃往他乡。在从大西南通往中原地带的漫长路上,她得知除了四川还有冀中平原,冀中平原有个端村,端村还有个叫小池的人。

 是小池把花儿又变成了花儿,但花儿不能把这个"小四川"留给小池。她将留给小池的应该是小小池。

 姑娘也有自己的道听途说,包括女人们怎样就可以毁灭那正在肚子里悸动着的生命。也许很小的时候她们就了解那神秘而又‮忍残‬的手段了。花儿也想寻机会来施行。

 直到窗纸发白,小池才明白花儿肚子里的真相。花儿从炕上滚到炕下,跪在地上扶住炕沿,直哭成泪人。

 小池在黑暗里摸索着卷烟。他卷得娴熟、拉,叶子烟的烟灰在花儿身边雪粒似地散落。花儿等待着小池的判决。

 小池的判决听来空,就像他们初次见面时,他告诉她"饭是顿顿吃得"一样,现在小池说:"把那小人儿生下来吧。"

 小池下炕扶起了花儿,在炕墙上捻灭了最后一用报纸卷成的叶子烟。

 人们看不见花儿下地了。

 在地里,大芝娘打问花儿,小池只说:"她就是想吃辣的。"

 "几个月了?"大芝娘又悄悄地问。

 小池只是张了张嘴。眼里显出一片空白。

 大芝娘从小池那空白的眼神里,早已悟出了什么。她想起花儿那突然显笨的‮子身‬,暗暗掐算起花儿来端村的日子。

 大芝娘还是给花儿送去了辣椒。辣椒,端村不种,集上不卖。她想起知青点来。知青点墙外常扔着些装辣酱的瓶、罐。孩子们捡回家注上水,枝‮花菊‬摆上门橱。大芝娘找杨青讨换。杨青给了她从平易带来的辣椒酱。

 大芝娘没有透花儿的姓名。

 花儿三月进端村,九月生下一个男孩儿叫五星。

 小池一家很安静。

 五星满月,花儿干起活儿来更不惜力气。  T.ugU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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